十一章
全寿奏过之后,热膳一一呈上,不久隆佑帝御殿升座,家宴正式开始。
嬿婉对刚上桌的汤饭、奶茶兴致都不高,只吃了两勺梗米饭,奶茶的味儿她闻不惯,还真饮不下。
进忠没全寿和胡贵福的资格老,只得站远些,也帮着做些传膳的活。他手上不停,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却也见长,瞅着现时没人注意他,那一双眼儿就没从嬿婉身上下来过。
他看着嬿婉,嬿婉看着自己眼前的饽饽。时移事异,进忠不知她何时喜欢上了吃饽饽,但候了一会子只见她盯着不见她吃。
嬿婉之前不曾想春婵得伺候她到散席才能回去吃些,也怪她没经验,但她又不好意思自己吃着让春婵干杵着饿,就钻研起了宴桌上的吃食。饽饽不掉粉子也不带汤水,吃着还扛饥,嬿婉趁人不备偷摸抓了一个缓缓移到衣襟前面,再往下送,摸着了春婵的手就把饽饽包在了她手心里。
春婵不好声张,但也不方便吃,就藏进了袖子里,嬿婉回过头对她会心一笑。
进忠把嬿婉的小动作尽收眼底,没想到她还有这么纯真有趣的一面,真叫他意外,但他旋即又想到自己是在用炩主儿的性子去套这个小姑娘,嬿婉这个年岁时或许本就该是这般模样。
她如今到底是什么身份,又怎会在雨天跑去御药房,进忠稍一思索就心下了然,该是个获封未久的官女子或是答应,但并不受宠。
这儿的皇帝封宫女当主子容易,所以她并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但要往上走却是极其艰难,没好家世的宫女走到常在几乎就算到了头。他见过她当上贵妃满头珠翠意气风发的骄矜样子,怎么舍得她一辈子衣饰简素仰人鼻息。
可是进忠不知自己能以什么样的借口去助她,更不知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他既希望她记得,又怕她仍对自己恨之入骨,也隐约期盼她不记得,自己能抛了前尘与她重走一遭。他拼命回忆那一夜,想从她的表现推敲出她的境地和对自己的态度。
她表达过不想成为嫔妃的意思,但自己当时以为她是在欲擒故纵地拿捏自己,并没有细想,后来又怀疑她的确忘了个干净,只是对自己讲出了她此生作为一个十几岁小宫女的真实想法。而现已清明,离那日过了半月有余,其中要生变故也并非不可能,说不准就是在这段时日里她受了封,被迫卷入了她不愿趟的浑水。
可她骨子里就是力求向上的,除了实在惧怕当今的皇上以外,进忠想不出她当时拒绝当嫔妃的理由。难道她早已有了心仪之人,就等出宫完婚?想到这里,进忠恨得牙痒,凌云彻凭什么能被她喜欢,一个窝囊废而已,还不如他这个阉人,就凭他是她的青梅竹马?
既来之则安之,进忠相信她年纪再小也懂这个理。反正她在这紫禁城里跑不了了,应该也没胆子再去会她的情郎。若真有胆,进忠也不怕,小凌子不懂规矩,除了便是。
也许是因为进忠双目灼灼地盯着她一直不变方向,嬿婉尝了几道热膳后终于感觉到了异样,她猛然抬头,恰好与进忠对视。
嬿婉只觉浑身的血都像凝在了冰里,她手指冷得发颤,面上也露出一丝惊惶,但这是在宫宴上,她决不能出现任何失态的神色。
她万万想不到那如梦魇般缠了她许久,近日终于消散掉的太监,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眼前,甚至毫不掩饰地瞪她,像被她蒙骗许久,今儿终于能找她皇阿玛讨赏似的。
她攥紧了拳头又松开,若她与他仅隔咫尺,那她定会指着他的鼻尖,怒喝他这奴才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直视公主,并即刻着人将他拖出去,抢在他告发前把他杖打得半死。
但他与她遥遥相隔,他俩之间还有着不少嫔妃和宫人,她厉声怒骂不仅不能治罪于他,反而还会搅乱宴席,使皇阿玛重责她不知规矩。
局势逼迫嬿婉低头,她将目光移开,面上的怒气散去,但她保持着余光仍能瞥见进忠的角度。
嬿婉到底才十四岁,做不到全然的喜怒不形于色,进忠见她似惊似怒,连忙往另一侧稍偏过身子。
那日虽在言语上有巧合,但在临别时未见她有如今这般震惊怨怼,他也不曾作出过激之举会使她回去思量后发作。而现在她的眼里惊怒交织,显然只是在他方才盯她过紧的情形下才爆发出的情感。若她仍有前世记忆,那么无非是初见即怨气冲天恨不得将他进忠再次勒死,或者是吃准他的情义再度使用前世之计勾得他为她所用乃至肝脑涂地,断不可能上回懵懂而今儿突然暴起,这样的举动既从他这儿捞不到辅佐的好处,又不能将她对他的积怨倾泻而出,甚至让他再度成为凌霄花之泥。
于情于理她都没有出此举的动机,进忠并无为她开脱之念,但他横竖都认为这些已最好的佐证了嬿婉绝无前世记忆。
进忠的传膳已经结束,他恭敬地立着,虽没有再紧盯嬿婉,但他总觉她仍在望自己。
他大着胆又看她一眼,嬿婉正专心舀面前浮着红枣的甜汤吃,面色如常,仿佛刚才一切都未曾发生。
他回想她直视自己的眼神,与前世似有些相仿,他一开始用手抚过她的手背时她就流露过这般不满,而后来他得意忘形又得寸进尺,她竟逐渐不再反感。而现在再一细究,进忠才想明白她并非不反感,而是在耐着性子忍他,她从头至尾都把他当做觊觎自己的阉货,所以又怎会如他所想那般对他总有些感情。
进忠突然觉着于他而言现在的嬿婉虽更残忍,但也更坦诚些,至少她还没学会隐藏真实的情绪,把对他的不喜都摆在了明面上。他还愿意撞南墙便撞,不愿意了就罢。
再来一世,什么都还未发生,她仍是厌恶他如蚊蝇。进忠自嘲似的笑了,但心中隐隐又觉他熟稔的那位炩主儿涅盘重生,与前世分毫未变,他这一生能远远观着她向上走也不枉是一桩幸事。再不济,他要是仍忍不住助她,反正她不记得自己前世对她做出的冒犯之举了,今生谨慎避免就成。
嬿婉看似淡漠,实则心里漾起了阵阵涟漪,在惊怒之后她分明从那太监的眼底看出了一瞬的哀怨凄绝。她越发惊异,实在不明他明明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怎会突然就泫然欲泣了,倒像自己欠了他什么,或是将他欺负得太狠。她既没有真的责骂也没有侮辱他,他总不能有读心术吧。
也许是乾清宫的烛火光亮刚好耀在了他的眼上,嬿婉觉得他的眼眶发了红,若不是他的神色如此,她大抵会觉得他在怨愤自己眼拙失去了向皇上告发公主以领赏的机会。但此刻他实在不像怨愤,倒像是莫名其妙地哭了。